鲁迅说中国还盛行水浒气，那鲁迅指的水浒气是什么气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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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5 年 1 月，鲁迅在《叶紫作〈丰收〉序》一文中说：“中国确也还盛行着《三国志演义》和《水浒传》，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。”鲁迅提出“水浒气”时，距他去世仅有一年多的时间，没来得及解释这个词含义。那么，“水浒气”到底是一种什么“气”呢？

鲁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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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迅提的“水浒气”，是在给叶紫的小说集《丰收》写的序言中提出来的。他在序言中说：“作者还是一个青年，但他的经历，却抵得太平天下的顺民的一世纪的经历。”那么，叶紫经历都经历了什么呢？

叶紫生于 1910 年，原名余鹤林，湖南益阳人。叶紫的祖上，是清朝初年从江西迁到益阳的破产农民。在这里，余家世世代代受当地世家大族的欺压。到叶紫父亲这一代，出现了转机。叶紫的父亲余达才是四兄弟中的老大，小时候读过书，当过私塾先生，贩卖过布匹，后来还做过县长、团防局长。叶紫回忆说：

“童年时代，我是一个小官吏家中的独生娇子。在爸妈的溺爱下，我差不多完全与现实社会脱离了关系。”

作为余家的长子长孙，叶紫的童年是在温馨幸福中度过的。他 6 岁时，父亲送他到一所新式小学读书。父亲为了照顾他方便，竟然举家迁居到小学附近居住。小学毕业后，叶紫先后考入省城长沙的妙高峰中学、华中美术学校。求学期间，他编织了许多梦想：将来做个文学家、科学家、美术家……然而，他没有想到，他的家族即将大祸临头。

1926 年，湖南农民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。伟人那时写的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真实记录了当时的情况。叶紫的四叔余璜是益阳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，是益阳农民运动的主要领导者，担任过益阳总工会会长、农民协会会长和农民自卫军司令等职。在余璜的动员下，叶紫的父亲、两个姐姐都成为益阳农民运动的领导者。叶紫在华中美术学校还没毕业，就在余璜的劝说下前往武汉，就读于武汉中央政治军事学校。

描绘湖南农民运动的国画《狂飙——毛泽东与湖南农民运动》（阮国新绘，局部）

1927 年 5 月，叶紫刚学会“一二一，开步走”，听说了许克祥发动“马日事变”的消息。他惊闻家乡变故，赶紧请假赶回益阳。到家后他才知道：当地团防局头目曹明阵抓捕了他的父亲和二姐，把他们拉到资江码头斩首示众；他的母亲被拉去陪绑，因惊吓过度精神失常；他的大姐女扮男装，在夫家的帮助下侥幸逃脱；他的四叔余璜带着农民自卫军残部转战湘西。他的二叔带上家人，连夜乘一只渔船远走他乡。后来他才知道，他的祖母、两个婶娘、五个堂弟妹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相继病死、饿死、淹死。

叶紫在益阳也很危险。在准岳父（少时订的“娃娃亲”）的帮助下，他连夜离开益阳，开始了漂泊生活。他父亲和二姐死难百日的那天，他住在长沙一个阴暗潮湿的小客栈里，悲愤、仇恨让他彻夜未眠。黎明时分，他做出一个决定：

“天明，我就要离开这里——这黑暗的阴森的长夜！并且要提起更大的勇气来，搏战地，去踏上父亲和姊姊们曾经走过的艰难的棘途，去追寻和开拓那新的光明的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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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，17 岁的叶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：报仇！

他看过武侠小说，就想去学剑仙，希望学成之后，一道白光，千里之外取仇人首级。他打过短工，当过乞丐，去过很多深山古庙，拜访和尚、尼姑和形形色色的江湖人，苦头吃了千千万万，剑仙之路却依旧还是浮云。最后，一位算命的老者告诉他：“孩子，去吧！你哪里有仙骨啊！”叶紫愤恨之下，把武侠小说撕得粉碎。

接着，叶紫加入了一支军阀部队。他想的很简单：在部队里好好混，当军官，然后带兵回去复仇。然而，两年军队生涯，他除了吃皮鞭、挨耳光之外，只不过从二等兵混成了一等兵，离当军官还差着十万八千里。于是，他和几个弟兄开了小差。

叶紫（1910-1939）

两年多的流浪生活，让叶紫明白：世界上没有不吃人的地方，没有可以容许痛苦的人们生存的一个角落；剑仙、侠客、发财、升官，侠义的报仇，是永远走不通的死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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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0 年，就在叶紫为报仇和寻找人生道路苦闷时，他遇到了他的小学老师、好友卜息园。这时，卜息园已是中共地下党的一员了，他介绍叶紫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叶紫入党后，随卜息园回湖南活动。然而，卜息园在湘阴活动时被捕，1930 年 5 月在长沙浏阳门外被杀。卜息园在狱中用化名和暗语给叶紫的未婚妻写了一封信，让他转告叶紫速回上海。

叶紫回上海不久因“共党嫌疑”被捕，坐牢 8 个月后在党组织的营救下出狱。叶紫出狱后，一面谋生，一面从事文学创作。他以自己的经历和身世为题材，创作了一系列小说和散文。

1933 年 6 月，叶紫发表短篇小说《丰收》，在文坛上崭露头角。同月，叶紫在关露（后来的传奇女特工）等人的介绍下，加入了“左联”。而鲁迅，正是“左联”的灵魂人物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，叶紫结识了鲁迅。现存最早的鲁迅与叶紫的通信，是在 1934 年 4 月。

叶紫的身世和经历是丰富的、传奇的，他把这些经历诉说给了自己敬爱的鲁迅先生。鲁迅说，“作者写出创作来，对于其中的事情，虽然不必亲历过，最好是经历过”，而叶紫的经历，则“抵得太平天下的顺民的一世纪的经历”。那时，鲁迅正希望扶植一些“刚健质朴”的文艺，也就是能真实反映中国状况，特别是底层人民生活的作品。

叶紫《丰收》封面

在鲁迅的支持下，叶紫将自己的 8 篇短篇小说汇编成小说集《丰收》，作为“奴隶丛书”的第一种出版。奴隶丛书的后两种，即萧军的《八月的乡村》和萧红的《生死场》。为什么用“奴隶”二字作为从书名？鲁迅解释说：

“这奴隶，是受压迫者，用来做从书名，是表示了奴隶的反抗”“奴隶总比奴才强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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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迅说，自己喜欢一些更新、与我们的世界更接近的书——也就是说，像叶紫这样描写现实社会真实生活的书。然而，古老的《三国演义》和《水浒传》为什么还盛行呢？鲁迅解释说，这是因为“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”。

“三国气”，是指当时中国“各路英雄”军阀割据混战，给人民带来极大痛苦的现实。而“水浒气”则更复杂一些，它应该是鲁迅受叶紫漂泊经历的启发，认为当时的社会和《水浒传》里的社会很像，都是充满欺骗、虚伪、压迫的黑暗社会。具体来说，这“水浒气”有以下几种涵义：

鲁迅（右）和青年朋友合影。

第一，恶霸气。《水浒传》里写道不少恶霸：霸占金翠莲的郑屠是恶霸，占山为王强抢民女的周通是恶霸，争夺快活林的施恩、蒋门神是恶霸……他们或者勾结官府欺压百姓；或者啸聚山林欺压百姓，其恶霸的性质是一样的。叶紫家的惨剧，叶紫在漂泊中的遭遇，都与恶霸有关。那个时代的中国社会，各阶层社会的恶霸堪称一大特色，直到新中国成立才彻底铲除了这一社会毒瘤。

第二，强盗气。《水浒传》写的就是强盗。在上梁山之前，大部分山寨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。鲁迅曾说，梁山好汉们的旗帜是“替天行道”，但“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，不是天子，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，不是将相。李逵劫法场时，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，而所砍的是看客”。鲁迅自然清楚中国基层社会中盗匪横行的状况。

第三，流氓气。官府腐败，必然流氓横行。流氓讲的是“义气”。他们混迹在底层社会，表面上内部抱团、兄弟相称，实质上不过是团结起来打家劫舍而已。所谓“大秤分金银”，不过就是分赃罢了。流氓一旦坐大，就会把持中国基层社会，成为“第二官府”。更有甚者，官府也“流氓化”，两者勾结共同欺压百姓。

第四，奴才气。鲁迅说：

“一部《水浒》，说得很分明：因为不反对天子，所以大军一到，便受招安，替国家打别的强盗——不“替天行道”的强盗去了。终于是奴才。”

梁山好汉们的“忠义”，背后隐藏的却是奴才的本质。他们单个人的时候是好汉，一旦遇到“大哥”，接受一点恩义，就会不顾天理国法，甘心效忠“大哥”，做“大哥”的奴才。“大哥”的抱负则是归顺朝廷，走朝廷的奴才，同样是不顾天理是非。就是说，流氓一旦坐大，升级为强盗；强盗接受招安，升级为奴才——其实流氓的本质，就是奴才。

鲁迅在为《丰收》做的序言中说：“这里的六个短篇，都是太平世界的奇闻，而现在却是极平常的事情。”为什么这么说呢？因为叶紫笔下的世界不是一个太平世界，这个世界“比人们空想中的阴阳两界还利害。这一世界中人，会轻蔑，憎恶，压迫，恐怖，杀戮别一世界中人”。换句话说，叶紫描绘出一个“吃人”的世界，然而这个世界在当时是真实存在。

而鲁迅和叶紫的共同理想，则是要摧毁那个“吃人”的世界。